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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歸昀懶懶地看了他一眼，毫無興地別過頭：「我不會嫁給你的。」

「6小姐，我同你講一句實話。」關洬苦笑一聲，「我家裡的意思，是要我成家了再去美國。與其再湊個八字，盲婚啞嫁，不如我們幫彼此一個忙……」

「關少爺還是在跟我裝傻，」6歸昀打斷他，「你不明白你家裡要你先成家是什麼用意嗎？他們是要你走之前，能有人替你懷個孩子，給關家留個種。然後還要替你照顧你娘，照顧你的孩子……」

「我會帶你一起去美國。」關洬看著她，「你不必真的嫁給我，只要一上船，你我便以兄妹示人，不會有人知道的。」

6歸昀愣住了，萬萬沒有想到關洬會說出這樣的話，一時之間被打得措手不及，半晌，竟然蹦出來一句：「可我不會洋文。」

關洬笑起來：「你可以學啊！我替你聯絡學校，你學好了英文，還可以在那裡上大學。美國有女子大學，你一樣可以受教育！」

6歸昀重冷靜下來：「可是這麼做，於你又有什麼好處？」

關洬頓了頓，他有點不好意思，好像知道這話說出來，要被6歸昀嗤笑，但他想了想，還是誠懇地說了實話：「我從未見過哪個女子像6小姐一樣。你說得對，清清白白的一個人，憑什麼要受這樣的羞辱？我敬重6小姐，亦不忍見6小姐受這世道磋磨。但關某一人之力，改不了世人俗見，只能出此下策。來日6小姐若是在他鄉再覓良人，關某也絕不阻攔。」

6歸昀長久沒有說得出話，一張臉上幾乎看不出有什麼表情的變化，唯獨睫羽劇顫，泄露她內心極度的震動。

「他鄉路遠……」她聲音中仍有戒備之意，「就算我們現在說好，等到一上船，你就強迫於我，我又能怎麼辦？我憑什麼信你？」

關洬的嘴張開，又閉上。他知道此刻也許是最好和盤托出的時刻，然而四目相對，關洬還是沒有鼓起足夠的勇氣。

「沒有什麼憑證。」關洬的聲音低下來，「只能請6小姐相信關某的為人。」

6歸昀慘白著臉苦笑了一聲：「賭一個男人的為人，實在是一樁風險很大的事體。」

關洬便無話可說了：「既然如此，6小姐就當我沒說過吧。」

他想把婚書收起來，但是6歸昀的手突然伸了過來，摁住了那份親手被她撕成兩半的婚書。

半個月之後，在所有人的不解、反對，和躲在暗處的哂笑里，6歸昀過了門。因為6歸昀婚前就壞了名聲，家裡人見勸不動關洬，只好答應讓他帶著6歸昀一起去美國。6家於心有愧，貼上了嫁妝無數，一場婚禮辦得極為風光，南京城無人不曉。關洬守諾，洞房之夜也一直坐在外間。6歸昀自己掀了蓋頭，從半開的門裡看到他低著頭，手裡拿著一支金釵，一遍一遍，輕輕地撫摸過金釵上鑲的寶石。桌前的禮盒裡還躺著另一支金釵，一張賀帖放在了一邊，微有褶皺，似乎也已經被撫摸過許多遍。「百年好合」四個字寫得勻稱，左邊還空了一大片，顯然應該再多寫一些的，但這個人似乎已經無話可說了，就此草草落款，連個名姓都沒有，只有「六哥」兩個字，被一滴水洇開。6歸昀的手指輕輕拂過，突然意識到，那是一滴尚有餘溫的淚。

第11章

關洬夫婦於1923年從上海出發，乘坐「傑克遜總統號」前往美國西雅圖。一直到登船前一天，6歸昀都魂不守舍，生怕有什麼變故，或者關洬突然撕下了面具，露出真實面目來。直到真正上了船，6歸昀才放心了不少。船上還有不少留洋的中國人同行，光清華的畢業生就有近百人。6歸昀很快就從他們的口中知道了承倬甫的存在，關洬的「秘密」甚至沒有撐過太平洋，就已經被6歸昀猜了個底掉。

然而6歸昀也沒說什麼，笑了笑道：「我總算知道，你為什麼寧可娶我了。」

關洬無地自容，只是低著頭不敢去看他。其實6歸昀心裡一直在猶疑，關洬若真的只是為了向家裡交差，大可以隨便娶一個什麼姑娘，丟在國內就是。雖知道他人好，但這樣全無私心，也未免近乎完人，總是讓6歸昀害怕。眼下知道原來他也有自己見不得人的心思和秘密，6歸昀反而徹底放心下來。再一想「百年好合」上那滴淚漬，心裡就驀地發酸，對關洬生出一絲同病相憐來。

騙了別人，也騙了自己，轟轟烈烈辦一場婚事，最後也只得了這麼四個字。

6歸昀沉默了一會兒，伸出了手，挽住了關洬的臂彎，輕聲道：「那我就多做幾天關太太吧。」

關洬意外地低頭看她，6歸昀湊到他耳邊道：「船上都是熟人，要是咱們露了破綻，傳到南京去還是事小，傳進你『六哥』耳朵里，可就事大了。」

關洬神色微怔，隨即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背：「多謝你。」

但是「承六爺」像是一個緊緊貼著關洬的鬼魂，他走到哪裡都有人提起。北京的政局動盪得越發厲害，去年的動亂驅逐了一位大總統，如今又驅逐了一位。短短一年，總統的位置好像是那□□上的針，轉到誰誰就能坐。承倬甫升得也快，據船上一位清華同學講，內閣改組，竟已提了他的名字。敬重他老子的，替承廷貞欣慰後繼有人；不忿他老子的，就要唾一句「有過之而無不及」——至於是哪方面有過之而無不及，關洬已不願再聽下去。再後來，他便很少去船上的餐廳與眾人社交，大部分時間在自己的艙里，讀書，寫文章，教6歸昀英文。